猹的公园

林,不想成熟INFP。
平庸皮囊,灵魂没趣。

折光月练-灯火


卡尔推门走出咖啡馆,门上的贝壳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在深冬的寒夜里早已消释了海的气息。

他浅金色的卷发,是恰及围巾的长度,已经留了有半年之久。走在街头,月光很明亮,直直地铺洒在人行道上,他的新皮靴落在月光上,如同银子一样。

绿化带里的雪已经变成了冰,更不复洁白,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也显得污兮。空气里冷冷的,卡尔故意用嘴巴哈着气,好让白色的水雾模糊他的视线,使得商店的霓虹灯都变成一丛丛五光十色的小圆点,脑海内,卡尔正回忆着刚过去不久的圣诞节。


在这样美好的夜晚,他的意中人也行走在同样皎洁的月光下,呼吸着同样清冽的空气。他的皮靴也踩着平整的人行道,或许他也会故意哈气来制造点梦幻。


可现在呢,他们谁也不认识彼此。命中注定的事,一定会等在命中注定的时刻发生,既不先到,也不迟来。




位于莫克街6号的小诊所在二十多年前是一家占有五个铺面的大药房。爵士时代的纸醉金迷早已幻灭成空,但这仍是父亲最爱回忆的黄金岁月。

铅华洗尽之时,祖父用死亡为代价使父亲的青春年华免于牢狱之灾,而迅速积累下的万贯家财,也又骤然散失,全部用于打点曾经的朋友。


如今老卡尔一个人蜗居在诊所二楼。老头子并没有金盆洗手,诊所里出售一些市面上买不到的药品,他医术不精,和以前的老朋友也早就断绝了往来,日子过得很贫穷。

但卡尔就完全不同了,他从小在外公家长大,生活富裕,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医科学生。缺少父母的关怀也没有在他的性格里留下任何阴影或缺陷,他正直,友善,富有同情心,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怀抱着接纳的态度。


尽管这已经是他来到父亲诊所的第三天,他仍然不太能适应。回到房间,躺在散发霉味的床上,望着上方墙角里的蛛网,壁炉里的火苗噼啪作响,老卡尔正踢啦着拖鞋在隔壁房间吱嘎吱嘎的地板上走来走去。


卡尔无聊地翻弄着自己在学校使用的笔记本。刚过完圣诞节,他就自告奋勇地向外公提出来父亲的诊所住几天。本来想象的旅程,是向一位经验丰富、鄙视金钱的老医生请教,并在父亲慈爱耐心的指导下给三两个病人瞧瞧病。

可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哪。上一次与父亲见面还是在儿童时代,无怪留下的都只有正面阳光的印象。可现在从外公随行李附上的一封信中,他终于真正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父子之间的陌生感似乎大大冲淡了他心中对自己身世的羞愧,此时卡尔真正担心的如何熬过这漫长的假期,好早日回到干净明敞的学校。


这个房间本来似乎是个仓库。高大笨重的置物架上杂乱地堆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药罐、皮管、中国瓷器、榔头、座钟等等,全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倒像给这简陋的架子安上了玻璃隔断,让人无法触碰上面的东西。

而窗户外面的世界呢,也只是莫克街那条灰沉沉的马路,这整条街上都是一些与诊所类似的小店铺,诸如钟表修理、日用杂货等等,也都是老人在经营。


唯一令他有点在意和好奇的是,街对面那家小旅店阁楼的圆窗前,总亮着一盏煤油灯。那一点灯火,从夜晚一直燃烧到天明,又从天明一直燃烧到日落。光焰时而大时而小,总有一双手在操控着它,使它能够一直发光下去。


卡尔躺在床上,把脑袋枕在交叠的掌心里,很合身的背心在胸口微微拱起一块。他的目光刚好落在对面那间小阁楼。他猜想着油灯的含义,或许是像电影里那样,为了与特务通知情况安全与否的。




忽然,诊所的门被推开,生锈的门铃发出不太友好的响声。一个年轻的男声在一楼等待回应。

卡尔听了听,父亲房间的踱步声忽然停止了,整个屋子都变得安静起来。他已经大致摸清父亲的习惯,这老头子总爱装作不在来逃避做买卖的活,脾气之怪,卡尔无法理解。


卡尔走下楼去,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帮父亲做生意,他已经把治疗疹子的药膏卖给一个女人,给一个身材佝偻的乡下人一瓶泡着蛇的药酒。那些人都是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后才来的,而他也只是充当了一个售货员,并没有体验到救死扶伤的精神满足。


店里站着一个瘦长的年轻人,只穿着一件旧风衣,苍白的皮肤因为缺少阳光而泛着淡淡的灰色。浓密黑发投下的阴影,将凹陷的面颊衬得愈加瘦削。下巴上有一片极淡的青色胡茬。


他看到有人走下来,便很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候,背有一些驼,好像有点颓丧。


卡尔走到柜台后面,正猜想着接下来是否需要自己一展医术,对方已经将皱皱巴巴的药方放到了柜台上。


目光顺着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往上去看它的主人。


年轻人布满血丝的眼睛沉淀着阴郁的神情,眼睛下方淡淡的黑与红褐色交织在一起,紧紧抿着快成一条细线的嘴唇很干,带着出血后结起的痂。这副落魄样子,像是几天没有睡觉。

除此以外,卡尔还发现,对方的手、衣服,甚至脸部,都沾有一些黑、红的污渍,他不知道一个穿着风衣的客人在光顾诊所之前会去干什么泥地里打滚的体力活。


果不其然,那张固定的药方上是些安眠或治疗头痛的药物,不过都是分装购买,可以看出这位客人的生活不仅受失眠困扰,还十分拮据。

卡尔按单子开好了药,只有一种他没有找到。


本该放置那种药的货架上空荡荡的,留有一张老卡尔写下的便条:暂缺,30号前后补上。


“抱歉,这一个要月末才有。”


卡尔把药片装进纸袋里递给对方,但他却迟迟没有来接,目光落在地上,眉头紧紧皱着,显得很烦躁,好像一时间遭受了什么打击。

于是卡尔把袋子放在柜台上,转身去拿账本,这时才看见客人飞快地拿了纸袋,并将一把揉过的褶皱不堪的钱放在台上。


卡尔收过钱,随手拿起一本便笺:“您住在哪,如果方便的话,月末我们把药给您送过来吧。”


诊所本是无需提供这样的服务,卡尔鬼使神差地说出这句话,或许是看到那样的表情,对不能解除病人的痛苦深感抱歉,而想要做点什么来弥补。


“不必了,谢谢。我就住在对面,自己过来取就好。”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但回答得很果断。


“这个氟什么是什么药,要紧吗?要不去我去别家帮你看看。”

眼前可怜的病人引起了卡尔心中的同情。他还那么年轻,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却好像完全生活在一个无光的世界,并且那双疲惫的眼睛,甚至时而闪过已然向苦难缴械投降的神色。


“只有这里有,我以前打听过。”他斩钉截铁地说,好像对卡尔有点不耐烦了。


抓着纸袋,他推门出去了,在深冬的寒风中,那个单薄的背影很快又推开另一扇门,被房屋吞没。


原来是旅店的客人,卡尔不知不觉中叹了口气,回楼上去了。他随意地朝窗外看了一眼,恰巧又碰见那双手,去让快要熄灭的油灯再一次汹涌地燃烧起来。






夕阳在城西的高楼大厦间躲躲闪闪,暖红色的脸,像熟妇半醉的酡颜。城市漂浮在玫瑰色的浪漫里,连路边草地也散发出甜香。

弗朗西斯舒展了一下被花蜜粘住的四肢,行走在白石街道上,自由得像个流浪汉。


同往常一样推开咖啡馆的门,贝壳风铃带来一阵海盐的清新味道,弗朗西斯总是很爱看它们在风中旋转的样子。在角落靠窗的位子坐下,他很疲惫。等餐的时候,像小学生一样枕着手臂睡下,夕阳的余晖洒落他满头。身边没有纸笔,心里痒痒的想画些什么,却到底不能如愿。如果就这样死去,倒还有些遗憾呢。

弗朗西斯于是想到死亡,他可以感到头顶的温度在慢慢地降低,美丽的颜色一点点剥离。夜的寒冷快要袭来了,他却没有抬头去看的勇气。

明天太阳还会升起,夕阳的无可阻挡的死去也不值一曲哀伤的挽歌。但他愿意为夕阳唱点什么,他在心里小声哼哼起来。也为窗前那盏永不落下的夕阳。


侍者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臂,那个红头发的年轻人或许也有些紧张,眼前这团灰蒙蒙的东西生死未卜。

弗朗西斯很快地抬起头,有些呆滞地看了看四周,以确定是在人间还是天堂。夜色果然已经降临了,街上的路灯亮起来,一连串的金黄,洋溢着近乎丰收的喜悦。

可他心里没什么喜悦,也没什么悲哀。他吃着自己的蔬菜卷,随意地张望四周,像黑夜里的猫头鹰,是无需隐蔽的窥视者。


然后他看到那个人,那头完美无瑕的金发。


他带着街面上的寒风走进来,风止息处,浅金色的长发散漫地垂下,有一丝贴着面颊,弯弯地挂在了嘴角。


虽然记性向来很差,但弗朗西斯不会忘了他。那个喜欢多管闲事的诊所雇员,想要像保姆对付婴儿一样对付他。挑了挑眉毛,情绪里多少带着一点对那人漂亮外表的嫉妒。


然而不幸的是,那人发现了他,微笑着朝他走来。


尽管弗朗西斯没有理会对方能否坐下的请求,那家伙还是自顾自地坐下了,并示意服务生把他的盘子移到这里来。


“你是个画家吗?我先前没看出来。”


对方打量着自己沾着红黑颜料的衣袖和手指,尽管这是一种礼貌且很注意分寸的眼光,询问的语气也很恰当,但弗朗西斯仍然感到被冒犯。

他与这个世界上的别人都不一样,自从童年时代,他就是一个人,在永恒的黑夜里,守护着唯一一点属于他自己灯火,相依相存。窗外遥远而无尽的人间世界,充斥着的只有暴力和凌辱,那之间存在着的是一种超越憎恨的感觉。


弗朗西斯觉得自己很喜欢红色,因为那是灯火的颜色,是唯一给他带来慰藉的东西。


“我叫卡尔,卡尔·埃文斯。我是莫克街诊所医生的儿子,我从我母亲的姓。我是假期刚回来的。”


弗朗西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对别人的身世毫不关心,更何况,他一直很反感那些健谈的人,他们总是喜欢在一切场合拼命吹嘘自己。

卡尔问他的名字,或许以为他的不回答是因为没有听见,于是一连问了两遍。弗朗西斯只是不理他。


后来卡尔也许谈了很久,至少是吃完这一顿简短的晚饭。但弗朗西斯一个字也没听见,他望着门口来来回回旋转的风铃,愉快地吃自己的晚饭,而后便直接走人。


“真好笑,他说的话我一句也不听。连他的名字叫卡尔我也不知道。”

弗朗西斯一边摆弄那盏灯,一边在心里想。







未到月底,那个缺少的药就补上了。小小的胶囊,看上去很普通。

他去问父亲这是什么药,怪老头抬起他那张满是褶皱的醉酒的红脸瞪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拎着酒瓶走掉了。


卡尔这半个月来生活略显无聊,但也并非一事无成。他给两个人看好了感冒,甚至做了一次手术:他缝合了麦迪逊太太被汽车碾死的小猫,以便它在被安葬时不会觉得自己心里凉飕飕(麦迪逊太太原话)。他保持着和外公通信,甚至做完了所有假期作业,包括一篇简单的学术论文。


自从咖啡馆一别,他也已经有半个月没看见弗兰了。这个名字是他在诊所那本潦草混乱的账本上看到的,或许稍有出入。那日晚餐时的谈话进行得并不愉快,这件事卡尔本没太放在心上,或许自己贸然上前搭话有点失礼,也或许只是对方并不喜欢社交。

而后几天弗兰的不见踪影却令他有点在意。他知道弗兰就住在对面的旅馆,因此会关注到了饭点他有没有出来。可他就一直这样整整半个月没看到对方。


但是毕竟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并不是卡尔生活的全部。另一个人不正常的作息规律,除了使他时而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并不能真的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药品包裹送到的时候,又是一个的黄昏。卡尔就顺便从里面拣出弗兰需要的,去了旅店。


他礼貌地问前台的接待员弗兰住在哪个房间。那个小个子男人好像有点惊愕似的,他说:“穆里先生住在阁楼。你是他的朋友啊...你真该去看看他,他...”


卡尔不知道这人是喜欢欲言又止还只是单纯地说话结结巴巴,那样的语气倒真有点吓着他了。他害怕该不会是因为没有药而使得弗兰·穆里出了什么事。


卡尔噔噔噔地跑上四楼的阁楼。这间旅馆的二楼三楼四处都散发着臭味,终于在达到顶层时,那清清寂寂的阁楼,让木板和霉菌的味道代替了人味,而这味道他已经在诊所习惯了。


门没有上锁,只是虚掩着。卡尔站在门外,猛然想起,旅馆阁楼的那盏油灯。


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昭示,它把卡尔带到这里,剩下的路就要他自己去走了。


正犹豫间,他轻轻侧了侧身,却让老旧的地板发出吱嘎的声响。


于是屋里响起了脚步声,门被粗暴地拉开。


弗朗西斯冲出来,几乎撞到卡尔身上。他把来人当做了旅店催租的伙计。

一只手还抓在门上,却怔住了。两个人就这样站着,靠的很近,四目相对。


卡尔个子略高些,他微微低下头看着弗朗西斯。在那双海蓝色眼睛的注视下,弗朗西斯想起了咖啡馆的贝壳风铃,他忽然红了脸,急着低下头转过身去。


“哇——你的眼睛很特别。”


背后传来对方由衷的称赞声,他却觉得刺耳。


“你来干什么?”他背对着卡尔,坐到了画架前,直截了当地问。


“噢不好意思,药到了,我来拿给你。”


卡尔说着,跟进了房间。

于是他看见窗台上放着的那盏灯,红色的火焰跳动着,光透过布满尘埃的玻璃罩,沿着窗台暖暖地流动开来,洒上窗边的画架。

上面那幅未完成的画作,鲜活而沉重。大面积的红、褐、暗黑,和细密如雨点的笔触,呼吸间吞吐出一个混沌未开的宇宙。

卡尔伸出手,却没有勇气去触摸,只是模糊地将其中所见一一指认。


咖啡馆,贝壳风铃,晚霞,渐沉的夕阳,还有一个小小的黑色人影,全都卧在煤油灯的灯罩内,喷薄而出的灯火威逼着,好像快把一切都烧掉了。


“我以为你喜欢灯,弗兰。”卡尔哀叹似的说。


弗朗西斯尚惊愕于对方能看出自己画中的意象,猝不及防被这么一问,再加上这过分亲昵的称呼,他自己倒先噤了声。


开口欲辩,忽又觉得一阵昏沉,画布上到底说了什么,他自己好像也不那么确定了。


“我就是喜欢灯啊。”木木然开口,竟忘了纠正称谓,“你学过画画?”


对方的视线仍未从画上移开,只对于那个问题努着嘴摇了摇头,随即又反问道:“是吗?那你很讨厌咖啡馆和贝壳风铃?”


“不...”


长久的沉默,从房间的角落里蔓延开来。

从小到大,只有老祖母会叫他弗兰,她已经去世了很多年,连同弗兰二字一起入葬,不再见过阳光。








诗人海涅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


此刻,天色完全暗下来。不知何时开始,雪已簌簌落了满街。


卡尔问:“我有一点在意,这个人影是谁?”


弗朗西斯:“不是谁,就随便一个路上的行人,或者是我自己也行。”


卡尔:“你要给自己处以火刑?”


“得了吧,你不知道我画的是什么。”


弗朗西斯放下那块遮盖画面的破帆布,他好像被人说到了痛处,却负隅顽抗着不愿承认。

夜凉如水,床边那盆已经烧尽的炭火,闪着幽微的红光,月色迷蒙,小阁楼里唯一的光源就是窗边那盏永远明亮着的灯。


“药呢?”他问,一副随时送客的架势。


“这是走私药,你到底得了什么病?我很想帮你。”卡尔的声音有点急迫,句句紧逼着的好意反倒让人窒息。“可我好像觉得,你比之前气色好些了。”后半句他没说出来。


“你是医生,还问我?”弗朗西斯一把拿过药,从床头柜里找现金,“我没那么多钱,一整瓶我买不起,也不一定吃得完,我只要十片。 ”他拿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只数了十粒药放进抽屉一个小纸包里。









脚步被吞没在漆黑的楼道里,弗朗西斯关了门,一个人坐在画架前。他又掀开那块遮羞布,看着自己未完成的画。


弗朗西斯一直确信自己很爱温暖而明亮的灯火,它血一样的红色,爱一样的炽烈,它让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刺痛继而又因感动而热泪盈眶。火是世界的本原,是他心所在的地方。


画布上张狂又混乱的颜色,像一场玫瑰花与斗牛士的血战,那人竟能一眼看出,或许没点与这幅画的缘分是不行的。又或许,他也爱着咖啡馆,贝壳风铃,还有莫克街夕阳的酡颜,否则,又怎会于这样一场大火中相认。


是啊,弗朗西斯承认自己也爱着以上这些,愿意把它们作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都由那长明的灯火来守护,可是,他又说,这是毁灭一切的大火,快要把整个世界烧的分崩离析,而这个画里的世界,又只是弗朗西斯的心房。


眼泪忽然流出来,划过面颊,悄然无声落进黑夜。

他吃了药,感觉自己多少好了一点,便在朦胧的泪水里,斜靠着灯火守护的窗台,昏昏沉沉地陷入睡眠。


之后的几天里,弗朗西斯依然逃避着外界的一切,逃避着咖啡馆,贝壳风铃,还有窗外漫天的晚霞,那幅未完成画,也再也没有继续。这样的逃避,最初是为了一个烦人的家伙,到最后,却好像是在逃避自己。


卡尔来敲过几次门,他都没有开,只是任由那笃笃的敲门声一下一下落在他心上,任由楼梯上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像走出他的心房。










第二天清晨的火车票已经买好,直接去学校报到。卡尔收拾好了行李,坐在窗前发呆,对面那盏灯火仍亮着,他抬头仰望,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有人叩响了房门,他一惊,对来人的身份胡乱地妄想。


然而未及他答应便推门进来的只是父亲。卡尔忽然产生一种希望落空的怪感,倒令自己很不适应。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他父亲问。


卡尔点点头,父亲也点点头。他退坐进床边一张扶手椅里,揉了揉膝盖,虽然不过五十多岁,但常年酗酒和贫穷使他的身体情况不容乐观。他好像还有一点儿轻微的风湿病,却居然还没习惯冬天只烤炭火取暖,闲置着有壁炉的房间。


“这一个月我也没教你什么帮你什么。”父亲说话时,卡尔仍望着对面那盏灯火,而非那双同样海蓝色却浑浊发黄的眼睛。


“你之前问我氟他胺是什么,我很惊讶,不管从哪个方面都是。它和政府发放的己烯雌酚有相似的作用,但副作用都更轻些。”

“我认识旅馆那个年轻人,无论如何,你只要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就好了。不用问对错,这是年轻的好处。”



当卡尔明白了一切,方觉得原来事情也不难理解。画的含义,救赎也好,地狱也好,它燃烧着,便鲜活着。


“可是,现在已经太晚了。”卡尔叹了口气,窗口那盏灯火,火焰跳动着孤独。“我太笨了,明白得太晚了,那扇门已经永远地对我关上了。”


“有门,不是城墙不是堡垒,门从来是入口,从不是阻碍。”父亲说罢,从椅子里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关门离去的前一刻,他好像忽然想起点什么,转身提醒道:“顺便把箱子拎走,别再回来一躺了,带好车票,不要迟到了,你外公会生气。”








当链扣从木门背后连同一小块木板被扯断后,弗朗西斯惊恐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借着灯火看清暴力入侵者的脸,他才想惊叫出声,已被捂住了嘴。


卡尔提起窗台上的灯火,瞥见那幅仍旧未完成的画,心中异样的感觉,不知是悲是喜。


灯火被放到了床头柜上,温暖的光充满小小的房间,火焰映着他们的脸,像夕阳带醉的酡颜。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榛色眼睛的人,生来就是特别的。”


卡尔在床沿上坐下,轻轻地说话,像在讲着秘密。


弗朗西斯只是听着,他背靠床头,几乎不敢呼吸。

光在两双年轻的眼睛里环绕游动,在纯黑的夜色里,除了灯火,什么也没有。


卡尔低沉了嗓音:“对不起…”


最末字节的尾音陷入双唇,那个吻,温柔缠绵,一瞬间涌出的晕眩感,好像余生岁月皆已共度,好像一辈子都在此结束。天下起大雪,颤动着的睫毛金色的眼泪,湿润的,护佑着被爱的人,不为烈火灼伤。


一切都像是水到渠成,因为命中注定的事情,本就无需太多的犹豫和推敲。榛色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朦胧的水雾,金色的长发则像风融化进灯火,流淌出柔和的蜜意。


灯,把黑夜烫出一个洞,炽热温暖。




一直到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腹的青白,因爱情彻夜未眠的年轻人才晓得疲倦。但这暂时倦意,又只是恋人一个香吻就可以化解的 。


弗朗西斯趴在床上,薄薄的床单覆在肩上,以抵御清晨的寒意,他看着卡尔坐在画架前,摆弄他的笔刷和颜料,像个小孩一样好奇地试戴他的眼镜,又朝镜片哈气,再在上面写字。


“你在写什么?”弗朗西斯问。


“我不告诉你。”卡尔答。


床头的灯静默燃烧,弗朗西斯忽然发觉,原来自己喜欢的不是红色的灯火,而是灯火四散开来的光芒,那在黑暗中静谧流淌的金色的暖意,就像某人的头发,那是无休无止的温柔。


灯火本身不可触摸,它炽烈滚烫,闪烁着危险的信号,但光,却可以充盈每一个毛孔,被他干枯的皮肤贪婪地吮吸。现在他的灵魂充实了躯壳,生命的意义也在当下朦胧浮现。






车站送别时,乳白色的晨雾从四面八方涌来,连各自的面容,都在水的面纱下,笼上近乎不真实的戏剧感,让他们都怀疑对方的存在只是一个属于冬日的幻梦,即将随着愈渐明亮的晨光同归入土。


“别再吃那个药了。”卡尔最后说,“我想做那个人,弗兰,你画上那个人,我会保护好你爱的所有这些,冲出大火,去找到你。你要做的,就是原地等候好了。”


汽笛一声长鸣,送别了一对年轻的恋人,但他们彼此许诺二人的灵魂将永远捆绑,哪怕其间的锁链是所谓世俗评判下的罪孽深重,也不生怯意。





他们保持通信一直到四月间,春假卡尔再次来到莫克街,却只有收拾一空的旅馆阁楼和接待员的口信。


“穆雷先生付清了赊账,已经赶往巴黎去了,他给您写了信让我帮他寄,我还没来得及,信就在这里,当面交给您好啦。”


信的内容大致是说在巴黎申请到了艺术资助,急着搭朋友的渡轮去了,并说明等在异国找到住处便会往卡尔的学校写信告知他新的地址,恳请卡尔可以剪下一缕头发寄给他,作为念想。


命运开的玩笑让卡尔措手不及,他背包里的新军装还没来得及给弗兰看。和身边的很多同学一样,他参军了,假期一结束,就将作为军医前往亚洲战场。




于是那个月夜再也没有回来,那盏消失在岁月长河里的灯火,匆匆熄灭,一点灰烬也没有留下。为了参军,他剪短了头发,只保存下细细一绺,等待着两个人的归期。


时间转眼过去两年,战事虽然到了大局已定的阶段,这所位于西太平洋小海岛上的战地医院里,工作却仍然繁忙。


夏天的时候,盟军就已经解放了巴黎,他想着弗兰,希望他一切安好。或许现在他已经是一位有名的青年画家,或许现在他已有了新的爱情,把过去那段短暂的爱情当做风花雪月的回忆一笔勾销,或许他时常愤恨卡尔没有给他回信。

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便一阵阵地绞痛。卡尔发觉,原来即使是处在自己最深切的热爱里,人也会是孤独的。就像在这里,每个连接着大陆的岛屿,都在孤独地守望和平。


但他又很快暂时地忘却了这样的感觉,现在是早上九点,他按例察看伤员病情。他需要在脸上挤出一个温和的微笑,去迎接新一天繁重的工作。


他检查着四十四号床伤兵肩部伤口的愈合情况,偶然间瞥过他手中握着的相片,忽然怔住了。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家庭合影,第一排坐着父亲,母亲,祖母,后排分别站着两个男孩,一个女孩。站在父亲身后的男孩正是眼前这个伤兵,而那个老祖母身后站着的男孩,十四五岁模样,神情稚嫩,笑容带着淡淡的忧郁,即使时隔多年,卡尔也绝不会认错。


泪水悄然划过脸颊,濡湿了白色的衣襟。他忽然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失而复得,像遇氧重燃的灯火。


那盏灯还在等待着吗,那个关于救赎的诺言是否可以随着战争的谢幕而得到兑现?答案是肯定或否定,他已无暇顾及。


“对不起,我想问,弗朗西斯·穆里现在何处?”

声音低沉颤抖,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把那个雾似的人吹散。










这是二战结束后的第一个冬季。初冬,天气并不寒冷,女人们穿着单薄的小套装抱着花束行走街头,电车在灰色的交通线上来来回回徘徊。站在天桥上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吸烟,指尖轻叩把烟灰抖落桥下。


大衣胸兜里安静地躺着一副旧眼镜,他一直随身携带着,只因为那上面残存有旧日爱人的指纹。


这些年,邮政多有不便,再加上德军的盘查,他也无法在白纸黑字上吐露爱情。在寄到学城的书信没有任何回音之后,他又给莫克街的旅店和诊所写信询问卡尔的下落,得知了年轻人在大环境的鼓动下匆匆参军,从此自己便几乎日日沉陷于深重的忧愁。


而他自己的事业还算一帆风顺,三年时间已从一个从美国来的一文不值的无名小卒摇身变为在业界小有名气的画家,即使他不擅长与同行交际,绘画风格在外圈人中也并不畅销,但因为有些名气,生活还很小康,他也很乐意能有时间专心致志作画,而不是飞蛾一般奔忙于酒会与晚宴的觥筹交错之间。

他把那盏煤油灯带到了巴黎,却不再日夜将它放在窗口。而只是在黯淡的夜里燃起,让温柔的金色的光,在昏黑的房间里,氤氲起动人的流淌。曾有人为他做媒,介绍年轻女子,都被他巧言回绝。长期的独身生活,或许一度把他置于被纳粹盯上的危险区,但弗朗西斯从未在意过自己的生死。


弗朗西斯走下天桥,向街角的咖啡馆走去。日暮时分,西天的火烧云如同饱浸露水的玫瑰,灯焰般明媚。画报编辑告诉他,有一位从东亚战场回来的美国军官明确指出想买他的某一幅画,就约在那家咖啡馆见面。

时间和地点都是对方决定的,弗朗西斯是第一次来这里。

推开咖啡馆的门,带起一阵风,引得门口悬挂的贝壳风铃叮咚转动。


他心里忽然有一点害怕,长年以来被当做奢望的念头又漫上心头。反令他胆怯。再一次梦碎的疼痛,他不敢承受。



走进去,步伐已比最初沉缓了许多。


他远远地就看见,角落靠窗的位子,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正出神地望着玻璃落地窗外那夕阳中的城市。

浅金色的头发很短却仍旧柔软,面容成熟而坚定,却因洒满橘粉色的霞光而显出令他熟悉的天真。


那男人听到了响动,转过头,正与弗朗西斯眼神相触。


他笑了,温柔而和暖,“我想买下您三年前在莫克街旅馆阁楼画下的那幅有关灯火的画,您愿意吗?”


夕照以外,他的眉骨投散下黑色的阴影,却散发出浅金的柔光,仿佛召唤起一段永不逝去的时光。




钟阜 拙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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